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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题材,只有他敢拍

肖瑶 不值得影评 2021-11-06


防雷防烂片,世界上最快乐的工作之一

——欢迎关注不值得影评——

从此只看好电影不定期专访知名导演、演员

作者 | 肖瑶


蒋能杰走路和语速都特别快,微胖的身子在城中村窄巷里灵活地穿来穿去,说话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,紧跟在他身后的我,有些疑惑——


这真的是拍出气质慢吞吞、风格轻淡如水的《矮婆》的导演吗?


但略看这位湖南籍导演的履历,就不难感受到他的“急性子”:


从2009年拍出第一部纪录片《车上的马夫》开始,10年内拍了14部片子,几乎从未放下镜头。


▲蒋能杰导演简介


直到2017年,蒋能杰拿到了第一份龙标。


这意味着他即将跳出“网盘导演”的身份,靠剧情片《矮婆》走向大荧幕。


▲《矮婆》主海报,9月7日电影上映


但他自己似乎还未完全从“网盘导演”的惯性里跳出来。


今年9月8日,我们刚加上微信,出于对我记者身份的信任和热情,蒋能杰甩过来一个百度网盘链接,是正在院线上映的《矮婆》。


《矮婆》正式上映后,蒋能杰每天都点进去每座城市的影讯搜索查看,“第一天有70多场,第二天50多场,第三天40多……可能周末会好点,周末好点。”这是全国所有城市加起来的场次。


▲蒋能杰在微博发布的每个城市的排片


他在朋友圈发了哈尔滨一家地势较偏的电影院截图,一天只有唯一一场《矮婆》,他配文呼吁:北方的朋友,去影院看看南方的农村吧!


但终归是部文艺片,虽然在豆瓣上排到了“一周口碑电影榜”第四名,但上映五天后,《矮婆》的票房依然仅12.8万元。


▲《矮婆》在豆瓣排到了“一周口碑电影榜”的第四名▲《矮婆》在上映第五天后的票房仅12.8万


“唉,尽力了!”蒋能杰苦笑。


他想靠票房回本,的确是个大难题。


但这依然不影响他一边向影院外的观众传播“9元网盘电影”,一边回到城中村构思下一部题材。他的脑子像是上了发条,和说话速度一样无法停止转动。


▲《矿民、马夫、尘肺病》时期,蒋能杰在微博中表示将通过“线上摆摊”的方式向观众发送正版影片链接


片子收益、名气、版权……这些是蒋能杰会默默关心的事,但绝不会是拍电影的初衷,网盘看是一样的,看一次就转9块钱给他,不管怎么说,传播出去再说。




藏在城中村里的“网盘导演”

蒋能杰住在广州荔湾区老城的一个城中村。


▲蒋能杰的家


握手楼、窄巷中穿梭电动车,有常见的隆江猪脚和石磨肠粉,工作日中午,这里异常安静,阳光填满街道,光挞挞地烧着路人。


蒋能杰住在一栋住民房二楼,他花1000多块租了供一家四口居住的两个小套间,和单独的一个剪片室,里面放了两张桌椅,两台电脑,最多坐得下两个人,外边有与房东共用的厨房。


▲蒋能杰的剪片室


蒋能杰自己的两个孩子,在家门口马路对面的小学念书。


除了湖南老乡房东,邻居们都不知道蒋能杰是干啥的。


真正开始有些名气是在2020年3月,蒋能杰把自己的新片子《矿民、马夫、尘肺病》挂上豆瓣,且给所有点了“想看”的观众送上高清资源:“遗憾只有下载链接,在线公开不了……公益题材,欢迎私下传播推荐,观后记得反馈给我,欢迎批评,祝好。”


这种撒钱式的“非主流”拍片与传播方式,让蒋能杰被称为“网盘导演”,小范围地火了一下。


一个导演,拍电影是为了让别人看,甚至仅仅是为了让别人看。


他好像根本不考虑版权、收益,把自己辛辛苦苦拍了数月的电影,随随便便放到百度网盘上,只要有网友“想看”,他就毫不犹豫地递出链接,欣然期待交流与反馈。


▲蒋能杰在豆瓣《矿民、马夫、尘肺病》下的评论


因此难免引起众人疑虑:这么一个大方得荒唐的导演,到底要怎么养活自己?


十多年前从大学毕业后,蒋能杰在北京光线传媒工作,那个时候每月拿到六七千块月工资,算是比较可观了。


但工作一年后,他就决定辞职了,就是想拍片,别的什么都不想干。这股欲望就像心头一颗刺一样扎在当时二十多岁的蒋能杰心头,一定要拔出来才行。


▲《矮婆》花絮


刚开始父母自然是颇有微词的,但也并未强力反对。拍第一部纪录片的时候,蒋能杰爸爸念叨他:“你不要在这里拍来拍去的了,去找个工作,考个公务员。”


蒋能杰照旧默默地拍,父母也没再说啥。


蒋能杰的父亲是“马夫”,“就是给矿区送矿的”。父母为人勤快踏实,爷爷曾经当过教师,一家人算是村子里相当重视教育的了。后来预算不够了,他不得不向亲朋好友借钱,后来发现妈妈私底下已经帮自己还了不少。


▲纪录片《矿民、马夫、尘肺病》剧照


后来在娘家人的介绍下认识了现在的老婆,像所有正常青年男子那样去恋爱、结婚、生子,“搞艺术的”不一定非得隔绝世俗,不食人间烟火,只不过蒋能杰对生活的幻想,远远低于对电影的幻想。


虽然不是自己的房子,但好歹有地方住;


▲蒋能杰在《矮婆》花絮中对妻子和家人的支持表示感谢


孩子可以在家门口的小学入读;


妻子有稳定的工作,不反对自己拍片……


这些都是生活给予蒋能杰的信心,“比起大多数人,我已经幸运多了,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。”


他苦笑着吐槽自媒体喜欢把他刻画成一个“又穷又惨”的理想主义者,一边掰开手指一个个跟我数他现在的收入来源渠道:商业活动拍摄、公益拍摄接单、剪辑的散活儿……还有“江湖朋友”的赞助。《矿民、马夫、尘肺病》通过网盘方式传出去后,就有社会人士来给他致以支持,最多的一次性给了5万块。


▲《矮婆》片尾,两张二维码令人哑然失笑


当然,也有过捉襟见肘甚至极端痛苦的时候。


2016年初,《矮婆》杀青那天,剧组在广州聚餐,那天晚上大家气氛很好,部门老大轮流发红包,轮到导演组了,蒋能杰发现自己微信里已经没钱了,“几块钱也不好意思发”,筹借来的钱,结完剧组尾款后也已经没了。蒋能杰只好悄悄拜托制片主任替他发个100元的红包,署名“导演红包”。


▲《矮婆》花絮


2017年刚搬来广州那阵子,存款都在过去几年拍片时用完了,还负债40多万,家里又出了点小事,创作也陷入瓶颈,“我怀疑自己(那会儿)得了抑郁”。他染上了抽烟的习惯,有时候站到楼顶,点燃一根烟,望着城中村里错落杂乱的建筑群,“好几次差点跳下去了”。


说不上来是城里的家还是村里的家,最后牵制住了他。


▲蒋能杰的家


也许是城中牵挂的那个村,以及城里安定下来的那个家,最终托住了他的信心和勇气。


他继续不厌其烦地将镜头对准自己的家乡湖南邵阳,对准逐渐老去的村落、田地和故人。


▲《矮婆》剧照


而网盘似乎成了蒋能杰的另一个村庄,他乐意把它打开来给所有人看,它不金贵,没有商业价值,没有入场券,但它代表着这个36岁独立导演最不吝分享的真诚和热望。


就像这次的《矮婆》——


虽然电影终于上了院线,但蒋能杰没有变,他一直在等待喜欢它的观众出现。


▲《矮婆》剧照




“虚构的真实”

“矮婆”是蒋能杰农村惯用的叫法,给小孩取个贱一点的名字,长大了好养。类似“矮子”“矮婆”“狗蛋”之类的孩子名,遍野都是。


▲《矮婆》预告片


片名《矮婆》是蒋能杰受香港导演许鞍华的《桃姐》启发想出来的,他最初乍一听以为“桃姐”是一个年轻女郎,看完电影发现是个保姆老太太。


▲电影《桃姐》剧照


抚养“矮婆”们长大的往往是家里的老人,有一天,学校里布置作文,题目要求写“我的妈妈”,主角蒋云洁就去问奶奶:生我的那个人是怎样的?


奶奶回答她:她生下你就出去打工了,问生你的那个人做撒子?


▲《矮婆》中,主角蒋云洁在写作文


这篇作文对“矮婆”们而言,太难了。


镜头里的村庄和现实中一样,被飞速变化的时代一点点掏空了。这里没有年轻人,只有如野草般单纯而无序生长着的儿童,有自知死期后寂然“等死”,不愿意拖累儿女的暮年老人。


▲《矮婆》中留守的老人和小孩


但《矮婆》没有大悲大喜的戏剧性场景,甚至没有太多配乐。台词都是混着方言稀稀疏疏说出来的,情感的表达,对村里的老人和孩子而言,都奢侈,他们只能默不作声地承受着生活给予的重担。


偶尔一个抽动的嘴角,已经是悲伤的全部。


▲《矮婆》主角蒋云洁的奶奶去世


少有导演像蒋能杰那样熟悉村庄,它的瘙痒、疼痛、风吹日晒,蒋能杰都能敏锐地捕捉到,因此,哪怕他已经不再习惯用访谈形式来获取信息,在《矮婆》里,观众仍然能从上学山路上逐渐减少的小孩数量,细微而恰好地感受到留守儿童不能自已的命运。


▲《矮婆》中主角蒋云洁的上学路


影片过半时,上学路上只剩下矮婆一个人。


她默默走着,低垂着头,这条路走了千百遍,她却仍然不知路在何方。


饰演“矮婆”的女孩蒋云洁,在电影内外一直在成长。过去十年内,云洁分三次出现在蒋能杰电影里过,这次拍完,蒋能杰给了她1万块钱当片酬。


▲《村小的孩子》中的蒋云洁


而片里的孩子们,除了云洁还在念高三,其他孩子都离开大山打工了。


由于找不到专业演员,《矮婆》里的人物大都是以现实中的真实身份出演,关系也是真实的。除了逃离乡村的孩子们,戏里去世的奶奶也在影片杀青两年后的确因病去世了,村小的教师也外出打工了。


▲《矮婆》中的奶奶


《矮婆》是一部剧情片,它却都在现实中成真了。不如说它是一部“虚拟的纪录片”,与现实达成了巧合般的重叠,记录了最真实的乡村。


娓娓道来的叙事,云淡风轻的运镜,上课、穿山路回家、对没见过面的父母的幻想,老人在自知死期来临要换身新衣服……不少画面和桥段都直接取材于蒋能杰自己的童年故事,“(《矮婆》)就是我的《童年往事》。”

 

▲《矮婆》预告片


过去十年来,他执著地拍摄家乡,年复一年,现实的人长大了,走了,或是去世了,但他镜头内的村庄,似乎并没有真正发生流动。


因为他要追问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解答:乡村教育资源为何如此匮乏?为何一边是城市高速发展,一边是乡村被掏空?谁来关心留守儿童?


▲《矮婆》的主角蒋云洁


从2015年正式拍摄,2016年拍完,再到2018年在北京电影节上首映,今年(2021年)终于得以公映,再到这几天,蒋能杰每天都坚持在朋友圈里数票数、查档次,给自己打气……他对《矮婆》寄予的,其实远不止印在电影海报上那句“留不下来的城市,回不去的家乡”。


▲《矮婆》海报,上面写着“留不住的城市,回不去的故乡”


2016年,剧本创作完后,蒋能杰给一位前辈看,对方说太文艺,太平淡了,冲突太少,最后没给他投资。蒋能杰“能理解”,然后去自己找钱,找人,到2015年冬,终于七七八八地拉扯起一个40人的剧组,正式开拍。


但那时候蒋能杰已经向亲友借了50多万,还把原计划在长沙买房的首付给花掉了,“很多导演剧情片处女座不都是借钱、卖房之类的?我也可以”。


▲《矮婆》花絮中蒋能杰说“把它做了我就没有遗憾了”


最后呈现出来的班底也不赖:台湾的廖庆松飞过来给他剪辑,林强给他做音乐,这两位都是侯孝贤常用的电影老手。


对蒋能杰而言,“第一部剧情长片”不仅意味着第一个完整的剧组,前所未有高达200万的成本,漫长的拍摄周期、影院放映的机会,更意味着他第一次以一个导演的头衔,出现在大荧幕上。


他还记得第一次进影院看自己的电影,“哪怕器材不够高档,声、光、沉浸式效果,不一样。真的不一样。”他吐了一口烟雾,旋即笑笑,“但那又何妨?”


▲《矮婆》开拍时的合照


真的有人愿意看,他还是会甩一条网盘链接过去,定价9元,不多一分不少一毛,学生半价,“你如果尊重版权,就给我转9块钱。”



因为愤怒,所以拍片

导演通常被认为需要能言善辩、拥有足够的统筹与领导力,但对蒋能杰而言,这些无疑都是大难题。


关注儿童,恰是因为“和他们相处,很轻松,没有压力”。


▲蒋能杰在拍摄现场


蒋能杰常回到八九十年代的乡村露天电影院,他的童年,他的乡村,最企盼的是有人家过生日。


举办生日宴会时,主人家就会请人放一场露天电影,全村人围坐在村里的空地上,齐齐仰起头,盯着那一块挂起幕布上闪动的电影画面。


还是个光脚丫小子的时候,蒋能杰就被一部《新龙门客栈》深深吸引,那时候和电影的关系还不是很大,“喜欢里面的侠义”。


▲《村小的孩子》剧照


高年级到镇上去念书,回家路上要走一个小时,蒋能杰常常停在卖家电的铺子外面,看电视里为了吸引路人放的李连杰版《黄飞鸿》,看足半个小时再跑回家。


上大学的时候,蒋能杰开始淘磁带、VCD来看。但他不敢告诉同学自己想当导演,想拍电影,他怕被笑话。


▲租房里的书架上摆着蒋能杰收藏的影碟


他的高中、大学都是理工科,大学时期开始“不务正业”,整天翘课泡图书馆,看电影,考试自然常常挂科,但他很欣慰,因为自己并没有“荒度时光”。


再后来有一段时间,他落入文学的温柔乡,尤其喜欢那个年代的一些乡土作家比如苏童、梁晓声、张抗抗等。看了一段时间又开始尝试自己写小说,给杂志社投稿,“我还净挑大牌的投,像什么《收获》《十月》,结果可想而知,次次收退稿,厚厚的一打扔回给我。”打击多了,他又躲回电影世界里,时值第五六代导演齐放光芒的时代,蒋能杰爱上了侯孝贤和他的《恋恋风尘》,也爱张艺谋的《活着》。


▲侯孝贤《恋恋风尘》剧照


他经常怀念《活着》,但对张艺谋的另一部《红高粱》略有微词,片末,机枪引来爆炸,漫天大红让蒋能杰感受到一股恍惚和震撼,“那不是那时农民的真实表现,至今也不是。”


▲张艺谋《红高粱》剧照


蒋能杰会被艺术化、戏剧化的处理感染,但很快就能抽离出来,“还是喜欢真实的东西。”


后来,蒋能杰开始用纪录片为自己的电影世界筑巢,他喜欢周浩那种纪录片导演,经年累月坚持把镜头对准自己认为真正有意义的事物上面,也不需要通过商业价值和媒体宣传赋予一个故事多么崇高的升华,比如说,孜孜不倦地去刻画农民工、留守儿童,非要说出一个叩击现实的期待,那就是“希望城里人看了这个片子,了解到中国还有这样一拨人,他们的生存状态是这样的,以后在外面遇到农民工,不要歧视他们。”


▲周浩《龙哥》剧照


他也会像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那样咬牙切齿:“可能是我对这个世界还抱有希望,还有愤怒,还有创作的欲望。”


《矮婆》关机两年后,蒋能杰一直不想碰素材,五年过去,至今还“没有勇气启动下一步剧情片的拍摄”,反而是这几年陆续做了几部小成本纪录片,一边保持拍摄,一边来自我疗愈。因为对他来说,拍纪录片更得心应手,某种程度上,也更容易。


▲蒋能杰2020年纪录片《一切都会有的》


“我啥圈都不是,我就是一个拍片子的屌丝”,蒋能杰逢人就这么自我介绍,心里想着,自称屌丝,是不是就不用硬拗那么多虚伪和客套?


这个不认为自己算进入了电影圈,更不觉得自己是“圈内人”的导演,早就听说影视圈其实有不少混子,比如“三拍人员”:拍胸脯“保证没问题”、拍脑袋“这事儿不好办”、拍屁股走人了。


▲《矮婆》幕后花絮中的蒋能杰


“不能把市场和话语权让给那帮讨厌的人,行业还是得靠作品说话”。


一支烟完了,比脸还长的一大杯“芒果汁”也空了,蒋能杰眯着眼将目光穿过玻璃窗望向城中村道路上的阳光。


▲蒋能杰


他幽幽地对我说起下一部纪录片的构想:“就拍广州,拍城中村里的流动儿童。”




作者 | 肖瑶

编辑 | 何焰

排版 | 菲菲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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